职业生涯沦落史

五国十六城


职业生涯沦落史

坐标:北京,香港,普林斯顿。




那几年,我干得很苦。
一忙起来,就没时间好好吃饭,只有在路边小店里随便吃各种重油重盐的饭菜。

一次正在和客户开会,我突然感觉自己舌头肿了起来,到中午时分,已经疼得无法吃饭。
我在药店买了牛黄解毒丸,忍着疼,嚼碎了,强迫自己咽下去,因为没有水来送服。
药店职员看我的表情都有点惊异。

当年人们还不是那么富有,坐飞机的时候喜欢尝试各种饮料,或者咖啡。
我只要水,而且是不停地要,有几次,空姐直接把大瓶子给我了。

经常从外地救火之后回北京,我只想喝点绿豆煮的水。
她就给我煮,处方还比较复杂,一堆东西,我只认得冰糖。
因为煮得多,她也叫屈媛过来一起喝
说来有趣,她们两个属于根红苗正的西医,可吃起东西来,一点也不排斥药食同源等等各种稀奇古怪的中医理论。

屈媛问我,干嘛这么辛苦,不如换个工作,不用出差,就呆在北京。
她说话几乎象是丈母娘的口吻,“你们也不小了,该考虑安定下来了。”
喝完以后,我回酒店,打车绕路送屈媛回去。
屈媛说,我不用你送,你别回酒店了,就住这里吧,我不会出去乱说的,放心。
她红了脸,赶我和屈媛出门。

屈媛最初也以为我不定挣多少钱呢,知道了我的薪水后,也大呼不值。
我说,再坚持一下。
虽然我不是来自国企的嫡系,但是大老板也给了我一些原始股份。
公司的上市已经是紧锣密鼓,前两年的利润都达标,这一年如果也过关,以前的一切努力就有回报了。
我说,公司上市了,她就不用上班了,辞职跟我去广州好了。

屈媛问我,你一个北方人,那么热爱广州干吗?
我说,广东人可以看香港的电视台,看习惯了明珠翡翠亚视本港,就没法看内地的电视了。

那天,我飞回广州,没进市区,直接从机场去了开发基地。
我穿着拖鞋,改一个几年前的老程序,一边改一边在心里骂人力资源,怎么招了个这么个程序员?
一个函数写上千行,没一点结构,而且充满了各种毫无必要的炫技,简单问题复杂化,真正的复杂问题又没有处理好。

看了几个小时,大概有了眉目,开始动手改写。
沈平当年说我,思维简直象是机器人。作为程序员这是优点,逻辑清晰,可以迅速分解问题。

正写得兴起,基地园区的保安队长急匆匆跑过,对我嚷一句,快去看电视,世贸中心被飞机撞了。
我吓了一跳,以为是广州的世贸中心。
保安队长补充一句,纽约的。

听说不是广州,我松了一口气,继续写我的程序。

干完活回到宿舍,9月的广州还很热,宿舍的空调不够力,温度降得很慢,我就去冲了个凉。

因为写程序导致思维高度活跃,我不想睡觉,就打开电视,却看见凤凰台的画面几乎是静止的,也没有声音,只有远景,一座高高的楼,在冒烟。

我是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人,当时连护照也没有,只是因为工作需要,前几年拿着港澳通行证去香港。
可是我知道纽约的世贸中心,知道应该有两座塔楼。
另一个,已经塌了。

我就呆呆看着电视,心里空空荡荡。
甚至说不上震惊,毕竟,那是在纽约,和我有什么关系呢?

很快我就发现,还真的和我有关系。
最直接的影响是,大批订购的设备运不进来了,几个大项目,都被迫延期。

这一年,公司没有达成盈利目标,上市计划功亏一篑。

也许是凑巧,这年以后,通信行业大张旗鼓的建设就停止了,很难再有利润丰厚的项目,都是小打小闹。
公司不仅上市计划泡汤,而且迅速跌入严重亏损的漩涡。

这其实并不意外,当时公司的一切作为,都是以上市为目标,不计代价。
为了包装上市,引入几个什么也干不了的海龟。
刘震和财务部门的小姑娘关系好,他告诉我,养那几个人的钱,够养几十个程序员。

公司开始寻求收购。
香港有个做地产起家的老富豪,老富豪有个儿子小富豪,小富豪不想盖房子了,想搞IT公司。
富豪们哪里有耐心从头做起,缺什么,买就是了。
我被派到香港,给潜在的买主介绍公司的业务。

其实我就在开大会时候,见过小富豪一次,然后就是和他公司的各色人等开各种小会。
我根本记不得那么多的人,那么多的头衔,好在英语环境里不用称呼某某经理,某某总监,莫某VP,一概直呼其名。

我的原始股份变得一钱不值,懊丧自不必说。
经常去香港出差,被迫离开北京,也是很不情愿,因为她在北京。

然而我还是很努力地工作,公司里人员凋零,甚至比不上几年前。
负气出走的北京项目负责人,就是我的前任,还有不负气但也必须走的沈平,还有那些受不了海龟高待遇刺激辞职的,名单上人员在膨胀,却几乎已经无人可用。

我只是老金的下属而已,虽然大老板也赏识我,可就制度而言,我没有给大老板汇报工作的资格。
不过香港人务实,几个回合的交道下来,香港人发现和我沟通最省力气,所以就什么事情都找我。我说我做不了主,他们也不管,继续找我。
我只有转达给老金。

说起来,老金也只是当年跟着大老板从国企出来创业的几员大将之一,和他同样资格地位的,还有好几个。
很快,我开始招惹领导们的讨厌,因为香港人不愿意和这些国企出身的人打交道。
香港人的邮件只发给我,开会的时候要求我必须出席,如果我当时不在香港,他们宁可推迟会议一两天。
会上几个人只和我一个人讲话,把我的领导们晾在一旁。
大老板体谅我的辛苦,时不时勉励几句,可他的亲信部属们,看我的眼神越来越凌厉了。

北京项目组一摊子事情,南宁方面有事也找我,时不时还得去别的项目组救火,如今凭空又多了一堆香港人要伺候。
忙乱如此,我的脾气也变得急躁,没有办法顾及每个人的感受。
有时候想想又恼怒,你们非要我干,我干了,你们又心里不舒服。
沈平说,我的思维象机器人,所以我能从几万行代码里迅速找出毛病来。
可是,机器人,怎么能和复杂的人类沟通呢?

多年后的一天,从教会回来,妻子抱怨我不和人讲话。
我正在写个小程序,停止敲键盘,说,人类语言太复杂了,你看这种语言,就三十三个关键字,我能运用掌握。
可是,你知道汉语英语法语有多少常用词汇吗?
我害怕我一开口,就犯错误。
说完,我继续敲键盘,在只有三十三个词汇的语言里,我信心满满,游刃有余。

也许,老金就是从那时起,对我心有芥蒂了,即使他那么了解我。不过我毕竟是他的老部下,后来我惹上无妄之灾,是老金通过金夫人通风报信给史丹,才救了我。

我对公司内部越来越多的敌意无可奈何,继续着精疲力尽口干舌燥的生活。

香港人虽然没有明说,但是大家心里都明白,收购完成以后的公司,我将会占据一个很好的位置,而某些既得利益者可能会丢掉舒适的位置。若非如此,我也不会遭到当今管理层的那么多怨恨。
一次在香港的双边会议之后,两边的人员出去吃饭。我因为北京项目有点事情,就回去酒店房间,远程拨号到北京的服务器上改程序。
香港方面的大头目,见我没去吃饭,执意让老金打电话找我。我花了一个小时改程序,他们就点好菜喝着茶等,我到了以后才上菜。

人饿着肚子时候容易生气,这个到如今我连姓名都忘记的香港人,彻底毁了我在公司的前途,在收购计划谈崩以后。

我现在是有点老了,近期的事情记不住,年代久远的,却越来越清楚。
例如,谈判最终破裂的那个晚上。
我清楚记得那天晚上,11点多了,我在酒店房间里给刘震打电话,交代第二天北京项目三期验收的事情。
这个时候,我本来应该在北京。几天前,在香港人的坚持下,老金命令我飞来香港。

老金突然过来,通知我去行政套间开会。
我说,领导你先去吧,我交待完验收的事情就过去。

老金很不耐烦地说,现在放下一切手里的事情,大老板要开会。
我印象里,老金是第一次用不耐烦的口气和我说话。

大老板是个很节约的人,他住的行政套间,其实是给我们当会议室用的。
因为香港的酒店房间,小得令人发指,几个人想开个小会都不成。

我和老金进去时候,发现大家在传阅一张报纸。大老板说,看大标题就可以了。

我看了一眼,除了几篇关于明星的无聊消息,就是一个所谓打工皇帝的新闻
香港人对钱的崇拜是赤裸裸的,他们认为有了钱就有一切,他们创造了许多有意思的汉语词汇。

随便一个还过得去的企业主,他的儿女就被称作”太子爷太子女”。
打工皇帝,也是其中一个,指那些在大企业里领取超高薪水的人。

报纸说这个打工皇帝,年薪过亿,在香港工薪一族中排名第几我忘了,总之不出前十。
我不知道他是谁,我的层级,只能是和底下具体办事的人打交道。
他是老富豪派给小富豪的人,因为老富豪还很硬朗,而且老富豪的儿子不止一个,所以不能算是托孤。
也许,还有点监督的意思在里头吧。
总之,他全权代表小富豪和我们的大老板谈判。估计如果谈成了,小富豪就是过来签个字而已。

大老板缓缓开口了。
他说,和这个打工皇帝谈了一整天,毫无进展。
他的要价,被打工皇帝压低了一个亿。
晚上精疲力尽回到酒店,信手翻翻酒店附送的报纸,恰巧看到这篇报道。

大老板说,我不能让我们大家多年奋斗的企业,成为这个打工皇帝的一个业绩,成为他在老富豪面前价值的体现。
所有谈判,立即终止。

我不知道,这是大老板激愤之下的肺腑之言呢,还是老谋深算的某种托辞?
事实是,和香港人的谈判破裂后,公司迅速和一个国产的大块头达成了收购协议,几个月后一切尘埃落定。
相对于和香港人的谈判,这次成交快得不合逻辑。

我成了受害者。
先是公司上市希望破灭,原始股份成了泡影。
然后在和香港人的谈判中,我只是做了被委派的工作,却成了既得利益者的眼中钉。
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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